第1章 梦见

向沐阳的睡眠像一层薄冰，总在深夜或黎明时分碎裂。

这一次，他沉入了一个久违的、温暖得令人心痛的梦境。

他和父母，还有那个停留在3岁孩童模样的弟弟向沐尚，在一家宽敞明亮的饭店里。

空气里弥漫着糖醋排骨的甜香、清蒸鱼的鲜气，还有他最爱吃的油焖大虾那浓郁的味道——满满一桌子，全是他的心头好。

父母的笑容模糊而温暖，弟弟坐在高高的儿童椅上，小脚丫欢快地晃荡着。

梦里的他，胸腔被一种纯粹的、近乎眩晕的幸福感填满，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驶回了宁静的港湾。

他清晰地意识到，这种毫无阴霾的快乐，他己经遗失太久太久了。

“哥哥！”向沐尚清脆的声音响起。

小家伙费力地从儿童椅上爬下来，像只灵活的小猴子，蹦到他身边，仰着小脸，大眼睛扑闪扑闪，带着孩童特有的狡黠和期待，“我们来捉迷藏吧！”

向沐阳的心瞬间柔软成一滩水。他伸出手，温柔地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小脑袋，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真实的、带着阳光温度的触感。

“行啊，”他的声音在梦里也带着宠溺的笑意，“那你可得藏好点，别让哥哥一下子就找到了喔！”

小沐尚咯咯笑着，像一颗充满弹力的小球，蹦蹦跳跳地冲向包间那扇厚重的木门。

他踮起脚尖，用尽全身力气才拉开了沉重的门把手。

门外并非熟悉的走廊，而是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。

他回头，冲着哥哥做了个大大的鬼脸，笑容灿烂得晃眼，然后才用力地把门带上。

就在门合拢发出轻微“咔哒”声的瞬间，梦里的向沐阳如同被电流击中，一种迟来的、巨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！

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，心脏狂跳——不对！不能让弟弟一个人出去！

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那扇门，用力推开！

门外，是死寂。

没有饭店的走廊，没有城市的喧嚣。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、荒凉灰暗的旷野。

冷风呼啸着卷起尘土，天空低垂，是压抑的铅灰色。

弟弟那小小的、欢快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“小尚！”他嘶哑地喊着，声音被旷野吞噬。

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。

他刚才为什么没有立刻跟上去？他为什么要沉浸在虚假的温暖里？

他猛地转身，想寻求父母的帮助，想回到那个温暖的包间——

身后，同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雾气，翻涌着，吞噬了来路。

饭店，父母，温暖的灯光，的饭菜……一切都消失了。

他被遗弃在这片荒芜的孤岛上。

无边的绝望和沉重的悔恨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他不知道刚才哪里出了错，只知道那个至关重要的连接点，被他亲手错过了。

他只能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，在绝望的驱使下，跌跌撞撞地向前走，走入更深的灰暗。

视野里只有单调的黑白灰，单调得令人窒息。

他徒劳地寻找着任何一扇相似的门，任何一点熟悉的痕迹，却只有无尽的陌生和死寂。

疲惫深入骨髓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砾。

就在他感觉灵魂都要被这沉重的孤寂碾碎时，一个清亮、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绝望迷雾：

“向沐阳！覃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你做了么？我们对对答案吧！”

他猛地回头。

灰白的旷野边缘，站着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的女孩。

阳光似乎都偏爱她，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
她的笑容像盛夏最灿烂的阳光，驱散着周遭的阴霾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。

是季玥！初中时那个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同学！

向沐阳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，又像是溺水者终于看到了浮木。

一股强烈的渴望驱使着他——靠近她！抓住这唯一的色彩！他拼尽全力想向她跑去，想呼喊她的名字！

然而，他的双脚仿佛被无形的泥沼牢牢吸住，沉重得抬不起来分毫。

他想张嘴，喉咙却像是被铁钳死死扼住，发不出半点声音。

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亮色，在灰暗的背景中显得如此遥远，如此不真实。

他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里的囚徒，能看见希望，却永远无法触及。

“不——！” 绝望的嘶吼在胸腔里翻腾，却冲不破无形的桎梏。

他疯狂地挣扎着，试图摆脱这沉重的束缚……

向沐阳猛地从床上坐起，胸口剧烈起伏，额头上布满了冷汗。

心脏还在狂跳，梦里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悔恨感，以及看到季玥时那种求而不得的窒息感，依然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。

“为什么会梦见她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，声音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沙哑和烦躁。

那个阳光般明媚的初中女孩形象，与此刻他混乱的心绪格格不入。

他有些心烦意乱地抓过手机，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眯了眯眼——6点半。

他掀开被子，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，走向卫生间。

打开水龙头，捧起一捧冷水，狠狠地泼在脸上。

凉意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，也驱散了一些梦境的沉重。

他抬起头，凝视着镜子里那张脸。

镜中的男人，头发有些凌乱，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，眼下带着淡淡的阴影，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。

这是一个被生活磨砺过、带着些不修边幅痕迹的青年，与梦中那个在绝望旷野里挣扎的少年仿佛隔着漫长的时空。

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珠，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。

季玥，那个在梦里带来阳光，又在现实中似乎遥不可及的名字。

“她这三年……应该过得很好吧。”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。

以她的聪慧和自律，高中成绩想必名列前茅。

现在高考结束，她应该会去一所很好的大学，拥有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。

初中毕业时，大家都才十五岁，稚气未脱。

三年过去，足以改变许多。容貌、气质、心境……变化应该都挺大的。

他想象着现在的季玥，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——大概更高挑了？更明媚了？

他苦笑了一下，就算偶然在街头遇见，还能认出彼此吗？

大概也只能是陌生人般，带着些许探寻的目光，客气而疏离地寒暄几句“好久不见”吧？

此刻，在城市的另一端，十八岁的季玥正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书桌前。

窗外的阳光正好，但并未完全驱散她眉宇间那层淡淡的清冷。

时光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。

昔日那个笑容灿烂、眼神明亮的初中女孩，如今己出落得亭亭玉立，身材修长。

她的五官大气温润，褪去了稚气，却平添了几分沉静，甚至有些疏离的气质。

那双曾经盛满阳光的眼睛，如今更像深秋的潭水，清澈却带着凉意。

高中三年的高压和复杂的人际，似乎磨平了她一部分外露的棱角，将一部分明媚锁进了心底。

她正和闺蜜钱卉卉通着电话，讨论着即将要填报的高考志愿。

钱卉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，带着点故作老成的调调：“玥玥，我跟家里商量好了，基本就定师范类的数学教育了！

我老爸说了，‘编制很香的’，旱涝保收！”她模仿着父亲的语气，逗得季玥嘴角难得地弯起一点弧度。

“我觉得叔叔说得确实很有道理。”季玥轻声附和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摊在桌上的志愿指南。

“编制稳定，福利也好。只是……”她顿了顿，声音低了几分，“我不想和我妈妈一个职业。具体的专业方向，我也还在考虑中。”

“诶！”钱卉卉立刻接话，“那你可以考公务员啊！这也是‘香饽饽’！”

季玥失笑：“卉卉，公务员不是一个专业啊。得先读大学，选个专业，毕业了才能考公呢。”

“噢！对对对！那你选一个你喜欢的专业呗！反正很多专业毕业了都能考公务员的，给自己留条后路嘛！”

季玥沉默了片刻。

钱卉卉的话戳中了她内心矛盾的核心。公务员的稳定编制，确实对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，像一个安全的避风港，能为她兜底。

高中三年，她像一根绷紧的弦，在学业和复杂环境中努力保持平衡，确实磨掉了不少少年意气，让她过早地思考现实的安稳。

然而，内心深处，一种被压抑己久的叛逆和不甘正在悄然滋长。

高考结束，仿佛挣脱了一道枷锁。

她忽然不想那么快就“认命”，不想一眼就望到那条被规划好的、安稳却可能也平淡无奇的路。

她渴望未知，渴望挑战，渴望一个充满变数、不那么“看得清”的未来。

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热爱什么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，但这种“无限可能”本身，就散发着致命的魅力，点燃了她眼中沉寂己久的光芒。

“嗯，你的主意值得考虑。”季玥最终回应道，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、对未来的隐隐期待。

挂断和钱卉卉的电话，季玥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一个蒙尘的初中毕业纪念册上。鬼使神差地，她翻开了它。

手指拂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，最终停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——向沐阳。

这是一张合照，少年站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。

照片上的他眼神明亮，带着点不羁和傲气。季玥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。

他现在在哪里呢？在做什么？

以他的性格，大概不会像自己这样，早早地就考虑“编制”、“公务员”这些现实得有些沉重的字眼吧？

他应该还是那么“任性妄为”，在属于他的世界里横冲首撞？或者……也被生活磨平了棱角？

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心头：自己继续努力，不断地向上攀登，未来某一天，是否还有机会在某个更高的地方，与他重逢？

那时，彼此或许都己褪去青涩，成为更好的自己。

然后，像成年人那样，礼貌地、带着些许感慨地握个手，说一句：“向沐阳，好久不见。”

这个画面，带着一丝酸涩，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，在她心中久久盘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