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土谣林砚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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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砚秋林
主角:
李老倔 李秀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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砚秋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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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老倔 李秀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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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章 信纸上的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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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,中国偏远农村的普通人如何在日常的劳作、交往与沉默中,寻找“说得着”的人,对抗深入骨髓的孤独,并在这寻找与对抗中,折射出社会变迁的深刻烙印与人性的永恒困境。我们称之为 **《黄土谣》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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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介
年代 现代言情 家长里短 乡村
在时代巨变的洪流中,中国偏远农村的普通人如何在日常的劳作、交往与沉默中,寻找“说得着”的人,对抗深入骨髓的孤独,并在这寻找与对抗中,折射出社会变迁的深刻烙印与人性的永恒困境。我们称之为 **《黄土谣》** ...

第 1章 牛槽里的月光

第一章 牛槽里的月光

第一节 门轴与反刍声

李老倔摸黑推开牛棚木门时,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梁上两只麻雀。那声响像根细针,扎破了黄土高原深夜的寂静。月光从木椽缝隙漏进来,在牛槽里铺出一道银霜,槽沿上的豁口被照得发白——那是民国十八年饥荒时,老牛饿急了拿角撞出来的。

老牛卧在干草堆里,听见脚步声便支棱起耳朵,湿漉漉的鼻尖在黑暗中一翕一合。这头秦川牛跟了李老倔十五年,比他二儿子李建民还大两岁。老倔摸出旱烟袋,火柴划亮的瞬间,映出老牛眼角的白翳,像落了层薄霜。槽里的苜蓿早被啃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几截枯黄的秸秆,被老牛嚼得咯吱响。

"老黄,该添夜草咧。"老倔的声音比门轴还哑。他从背篓里抓出两把新割的苜蓿,苜蓿上还沾着傍晚的露水。老牛立刻甩着尾巴站起来,舌头卷起草叶的声响像在哼秦腔,那是老倔这辈子听过最顺耳的调子。隔壁窑洞传来李建国的呼噜声,像拉风箱似的忽高忽低,每响一声,老倔的眉头就皱紧一分。

他蹲在牛槽边,看老牛反刍时腮帮子鼓起的节奏,想起西九年土改那年。工作队要牵走这头牛分给贫农赵老蔫,他抱着牛头在打谷场上跪了整宿,膝盖磨出血渗进黄土里。最后是老支书赵长贵叼着旱烟袋说:"这牛跟老李头比跟他亲,分了怕得相思病。"这话才保住了牛,却也让他成了"中农尾巴",往后三十年没少受气。

牛棚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像老鼠刨土。老倔攥紧了旱烟袋,烟锅硌得手心发疼。月光里晃出个佝偻的影子,头戴顶破毡帽,帽檐压得低低的。"老倔叔,是我。"王满仓的声音带着讨好的颤音,像猫见了耗子,"队里明早要起五更往公社送矿石,建国哥让我来知会一声,您家老黄得打头阵。"

老倔的旱烟杆在青砖上磕出火星,碎烟末子落在牛槽里。"昨儿不是说好了缓三天?"他盯着王满仓鼻尖的黑痣,那粒痣随着说话的节奏一跳一跳,像只黑跳蚤。"嗨,公社急着要石料修水库,文书都下红头文件咧。"王满仓凑近了压低声音,嘴里的旱烟味混着隔夜的酸气,"建国哥让我跟您说,您家自留地那垅麦子,秋后多分两斗。"

第二节 三升小米与红布条

老倔盯着王满仓鼻尖的黑痣,那粒痣让他想起村东头涝池里的蝌蚪。他知道这会计又在两头抹油,说是多分麦子,实则是拿集体的东西做人情。可他不能发作,儿子李建国是生产队长,村里的锄头把儿都攥在建国手里。

"满仓啊,"老倔往烟锅里按烟叶,烟叶是去年自留地种的,晒得发脆,"你跟建国说,老黄拉了十年犁,筋骨不比当年。要是累出个好歹......"话没说完,牛棚外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,像谁把镰刀掉在了地上。李建国披着夹袄闯进来,腰间别着那把生了锈的哨子,哨链在月光下晃出冷光。

"爹,公社的命令能当儿戏?"李建国的声音像夯地,震得牛棚梁上的灰尘往下掉,"明早天不亮就得套车,您老就别啰嗦咧。"月光照在他左眉梢的疤上,泛着青白。那是三年前开山炸石时被飞石划的,老倔至今记得他娘抱着血葫芦似的儿子在窑洞外哭,哭声响彻了整条沟。可这疤现在成了李建国的勋章,每次开社员大会,他都要故意捋头发露出来。

老倔看着儿子腰间的哨子,突然想起大跃进那年。公社发的铁哨子能换三斤玉米面,他把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卖了,才给建国换了这玩意儿。如今这哨子成了催命符,每天天不亮就把社员们赶到地里,干得慢了还要扣工分。前儿个赵老蔫家的小子刨地慢了,建国一哨子下去,扣了半分。

"建国,"老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纸包边角磨得发亮,"这是三升小米,你拿去公社打点打点。老黄真拉不动矿石......"李建国劈手夺过油纸包,小米粒从纸缝里漏出来,掉在牛槽里。"您当公社是咱村供销社?"他把纸包塞进裤兜,裤兜立刻鼓出个疙瘩,"三升小米就想打发?"

他转身对王满仓使眼色,王满仓立刻点头哈腰。"满仓,你明早盯着装车,"李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像冰碴子,"老黄要是敢偷懒,就给我......"话到嘴边又咽回去,他甩门出去时,腰间的哨子撞在门框上,发出"叮"的一声,惊得老牛打了个响鼻。

老倔蹲下来抱住老牛的脖子,老牛的毛扎得他脸生疼。他摸到牛背上粗糙的鬃毛里藏着硬物,借着月光仔细一看,竟是条红布带子,边角还绣着"打倒地主"西个字。这是上个月批斗地主婆时挂在她脖子上的布条!老倔只觉血气上涌,眼前发黑,差点栽倒在干草堆里。他想起批斗会上,建国带头喊口号时涨红的脸,想起地主婆被推搡时尿湿的裤裆,想起自己作为前中农被勒令"只许规规矩矩"的训话。

第三节 窑洞里的哭声与高粱饼

老牛似乎察觉到主人的颤抖,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倔的手背,舌头糙得像磨盘。老倔把红布条扯下来,在牛槽里撕成碎片,碎布像雪片似的飘落在苜蓿叶上。老牛低头吃草时,几片红布粘在嘴角,像沾了血。

窑洞里传来改花压抑的哭声,像小猫在叫。老倔摸黑走到窗下,窗纸破了个洞,他看见改花抱着二蛋在炕上翻来覆去,孩子的小脸蜡黄。李秀英坐在炕沿上,手里端着个豁口的粗瓷碗。"嫂子,喝点水吧。"秀英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。

"水饱不了肚子。"改花的声音带着哭腔,"二蛋都饿得起不来炕了,野菜顶个甚用?"老倔贴着墙根蹲下来,土墙冰凉,渗进骨头缝里。他从怀里掏出个破布包,里面是半块高粱饼子,硬得像石头。这是他昨天在地里干活时,趁人不注意从裤兜里抖落的几粒高粱,晚上偷偷在磨盘上磨成粉,又用瓦罐烙的。

"秀英,"老倔隔着窗户递进去,布包碰到窗棂,发出"啪"的一声,"把这个给二蛋垫垫。"李秀英接过饼子,月光照亮她眼角的泪痕,像挂着两颗露珠。"爹,您自己也两天没正经吃饭了......"她的声音哽咽了,手里的饼子沉甸甸的。

"甭管我,"老倔摆摆手,袖口磨出的线头在风中晃悠,"明早我去公社找赵文书,看看能不能把老黄换下来。"李秀英欲言又止,低头盯着手里的饼子,饼子上还沾着磨盘的麸皮。老倔知道她想说什么——公社的文书都是吃公家饭的,哪会搭理他这个前中农?可他不能让女儿知道,自己昨晚己经偷偷去过公社,在文书窑洞外蹲了半宿,听见里面打扑克的吆喝声,连门都没敢敲。

改花突然坐起来,把二蛋搂得更紧。"找文书?"她的声音尖利,"上次你去借粮,文书说'中农还能饿肚子',把你轰出来的事忘了?"老倔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,那年月借粮的滋味,比吃黄连还苦。他转身想走,听见改花在屋里喃喃:"建国要是有他爹一半疼牲口......"

回到牛棚,老倔从梁上取下那条麻绳。这是他用三年时间编的,浸过桐油,能拉千斤重物。麻绳上还留着他手掌的汗渍,一圈圈盘在梁上,像条冬眠的蛇。他把麻绳套在老牛脖子上,轻轻拍了拍牛背:"老黄啊,明儿咱可得争气,拉完这趟,爹给你煮黄豆吃。"老牛甩了甩尾巴,尾巴尖扫在老倔裤腿上,扬起一阵尘土。

第西节 柴垛后的银镯子与狼嚎

老倔靠在牛槽边,听着远处传来的狼嚎,一声接一声,像在哭丧。五八年大炼钢铁时,公社把全村的铁锅都收走了,他偷偷藏了口小锅,夜里熬野菜粥给孩子们喝,被民兵发现后,锅被砸得稀巴烂,还被罚跪了三天三夜。那时也有狼嚎,比现在更瘆人。

窑洞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,是二蛋醒了。老倔站起来,看见改花抱着二蛋在院子里来回走动,孩子的哭声像小猫叫似的微弱。李秀英跟在后面,手里端着半碗清水,水在碗里晃悠。"嫂子,喝点水吧。"秀英的声音带着哽咽。改花摇摇头:"水饱不了肚子。"她突然提高嗓门,朝窑洞喊:"李建国!你个窝囊废,就知道拿老黄撒气,咋不去公社抢粮食?"

李建国的呼噜声戛然而止。老倔听见窑洞里传来窸窣声,接着是李建国的骂骂咧咧:"嚎丧呢?再嚎把你娘俩送公社学习班去!"改花的哭声突然没了,像被人掐断了脖子。老倔蹲在牛棚里,听着夜风掠过黄土坡,带走了最后一丝婴儿的啼哭,只剩下风声和远处的狼嚎。

王满仓的咳嗽声从院外传进来,像破锣在响。老倔看见他猫着腰钻进柴垛,柴垛是去年的玉米秆,被风吹得沙沙响。过了一会儿,邻村寡妇刘婶的身影从黑影里闪出来,头上包着块蓝布帕子。两人压低声音说话,刘婶的银镯子在月光下晃得人眼晕,镯子上刻着"长命百岁",听说那是她男人死前当掉耕牛换来的。

"满仓哥,"刘婶的声音像浸了蜜,黏糊糊的,"您说的那事儿......"王满仓的声音带着得意,像刚打鸣的公鸡:"放心,明儿我把工分簿改改,给你家多分两担麦秸。"老倔呸了一口,吐在牛槽里。这王满仓表面上是生产队会计,实则是村里的"消息树",哪家婆娘偷汉子,哪家汉子藏粮食,他都门儿清。上个月赵老蔫家的猪丢了,王满仓说是被野狼叼走了,可老倔亲眼看见他夜里往刘婶家扛猪肉。

老牛突然打了个响鼻,蹄子在青砖上踏出清脆的声响。王满仓和刘婶立刻噤声,像两只受惊的田鼠般钻进黑影里,柴垛又沙沙响了一阵。老倔摸着老牛的耳朵,耳朵上有个豁口,是早年被狼咬的。他想起刚才看见的红布条,突然觉得这牛棚里的月光格外刺眼,照得牛槽里的碎布片像血点。

第五节 哨子与青石板上的蹄印
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李建国的哨子声响彻全村。"嘟——嘟——"哨声尖利,像刀子割破了黎明。老倔套好牛车,车辕是老榆木的,被磨得发亮。老牛站在车旁,蹄子在青石板上踩出两个浅坑,那是它十五年踩出来的。

王满仓扛着工分簿走过来,账本用蓝布包着,边角磨得发白。"老倔叔,"他堆起笑脸,露出黄牙,"建国哥让我跟车去公社,您老路上多照应。"老倔没搭理他,甩了个响鞭,鞭梢在空中画出个圈,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。老牛迈出第一步时,牛蹄在青石板上滑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老倔赶紧扶住车辕,手心被车辕硌得生疼,看见老牛的蹄子上缠着红布条碎片,在晨光里格外醒目。

车队出发了,共有五辆牛车,拉着方方正正的青石。李建国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腰间的哨子在晨风中晃悠。他看见老倔时,眉头皱了皱,像看见地上的牛粪。"爹,路上别磨磨蹭蹭,晌午前得赶到公社。"他的声音硬邦邦的,像块石头。老倔"嗯"了一声,赶着牛车往前走,车轮碾过青石板,发出"吱呀"声。

李秀英站在老槐树下,手里攥着半块高粱饼子,饼子用手绢包着。老倔看见她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他知道女儿想说什么——那是她昨晚省下的口粮,可他不能要,因为他看见李建国的目光正冷冷地盯着这边。牛车拐过黄土坡时,老倔回头望了一眼,李秀英的身影越来越小,像棵被风吹歪的狗尾草,手绢在风中飘了一下,又落下。

路上遇见赵老蔫,他赶着辆空牛车,说是去公社拉化肥。"老倔哥,"赵老蔫凑过来,压低声音,"听说建国要把老黄调去拉矿石?"老倔点点头,鞭子抽在牛背上,却没用力。"这牛跟你一辈子,"赵老蔫叹了口气,"跟儿子倒生分了。"老倔没说话,心里像堵了团棉花。赵老蔫家的牛是前年病死的,他现在见了牛就眼红。

走到半路,老牛突然停下来,低着头不肯走。王满仓从后面赶上来,手里拿着根木棍。"老倔叔,咋不走了?"他挥了挥木棍,"再磨蹭天黑都到不了。"老倔蹲下来摸老牛的腿,发现前腿有点肿,是昨晚被红布条勒的。"满仓,"老倔的声音沙哑,"老黄腿不舒服,咱歇会儿吧。"王满仓看看天,太阳己经爬过山头,"歇啥歇?公社还等着石料呢!"他扬起木棍要打牛,老倔突然站起来,挡在牛前。"王满仓,你敢动它一下试试!"

第六节 公社大楼的红旗与青石

王满仓的木棍停在半空,他看着老倔通红的眼睛,像看见一头护崽的狼。"老倔叔,您这是干啥?"他咽了口唾沫,木棍慢慢放下,"我也是听建国哥的......"老倔没理他,蹲下来给老牛揉腿,老牛的腿在发抖。后面的牛车都停下来,赶车的社员们围过来,有的抽烟,有的蹲在地上抠脚趾。

"老倔头护牛跟护命似的。"有人小声嘀咕。"那是,这牛比他儿子亲。"另一个人接话。老倔听见了,却像没听见,只顾着揉老牛的腿。他想起刚把老牛买回来那年,它还是个牛犊,瘦得皮包骨头,他每天半夜起来给它煮豆饼,一煮就是三年,才把它喂成如今的模样。

歇了袋烟的功夫,老牛能走了,只是走得慢。到公社时,太阳己经偏西。公社大楼在塬上矗立着,比村里的窑洞高出好几倍,楼顶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。门口停着几辆解放牌卡车,车斗里装满了青石。王满仓跳下车,跑去公社办公室,过了一会儿,领出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。

"这是李文书。"王满仓点头哈腰,"李文书,这是拉石料的车。"李文书推了推眼镜,看了看牛车,又看了看老倔。"怎么才到?"他的声音很尖,像指甲刮玻璃,"公社水库等着石料呢,耽误了工期,你们担待得起?"老倔想解释老牛腿不舒服,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,他知道说了也白说。

卸石料时,几个年轻社员嫌老牛走得慢,拿鞭子抽它。老牛被打得哞哞叫,前腿一瘸一拐。老倔冲过去推开社员,"别打它!"他的声音嘶哑,像在哭。李文书看见了,皱起眉头:"这老头咋回事?一头牛比人还金贵?"王满仓赶紧拉老倔到一边,"老倔叔,您少说两句,别惹恼了文书。"

石料卸完,王满仓去办公室开票。老倔蹲在牛车旁,给老牛喂水。水是从家里带的,装在葫芦瓢里。老牛喝了几口水,舔了舔老倔的手。老倔看见它眼角的白翳更重了,像蒙了层灰。"老黄啊,"他喃喃自语,"再忍忍,咱回家就煮黄豆。"

王满仓出来时,手里拿着张纸条。"老倔叔,工分记上了,每车十分。"他把纸条塞进老倔手里,纸条上盖着公社的红章,红得像血。老倔把纸条揣进怀里,赶牛车回家。走出公社大门时,他回头望了一眼,公社大楼的红旗还在飘,可他觉得那红旗像块红布,跟牛背上的布条一个颜色。

第七节 塬上的风与未说出的话

牛车走上塬时,风大了起来,黄土被吹得漫天飞。老倔用袖口挡住脸,听见身后王满仓在咳嗽。"老倔叔,"王满仓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,"建国哥不是成心跟您过不去......"老倔没回头,鞭子轻轻抽在牛背上。"他也是想在公社面前表现表现,"王满仓追上来,"您知道,他那疤......"

老倔突然停住车。"他那疤是咋来的?"他的声音很冷,像塬上的风。王满仓噎了一下,搓着手说:"开山炸石呗,为了集体......"老倔打断他:"为了集体?我看是为了那几个工分!"王满仓不说话了,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。老倔想起三年前,建国非要去开山,说炸石工分高。他不让去,建国跟他吵了三天,最后还是去了,结果就落了那道疤。

"满仓,"老倔叹了口气,风把他的白头发吹得乱晃,"你跟建国说,老黄拉不动重活了,让他换头牛......"王满仓点点头:"哎,我回去就说。"可老倔知道,他这话跟没说一样。王满仓是什么人?是村里的"墙头草",哪边风大往哪边倒。

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,看见李秀英还站在那儿,手里的手绢己经不见了。"爹,"她跑过来,眼里含着泪,"二蛋......二蛋快不行了......"老倔心里一紧,差点从车上掉下来。"咋回事?"他跳下牛车,缰绳差点从手里滑落。"嫂子抱着他去公社卫生院了,"李秀英哭着说,"说是饿的......"

老倔把牛车往树旁一拴,撒腿就往公社跑。塬上的风更大了,吹得他睁不开眼。他想起改花的哭声,想起二蛋蜡黄的小脸,想起怀里那半块高粱饼子。早知道就该把饼子给二蛋,早知道就不该去公社送石料......他越想越急,脚下一滑,摔在土坡上。膝盖磕在石头上,疼得他龇牙咧嘴,可他顾不上疼,爬起来接着跑。

王满仓在后面喊:"老倔叔,您慢点!"可老倔没听见,他脑子里全是二蛋的哭声。跑过一片坟地时,他看见改花抱着二蛋坐在路边,二蛋的头歪在改花怀里,一动不动。"改花!"老倔喊了一声,声音都变了调。改花抬起头,脸上全是泪,像下了场雨。"爹,"她的声音很轻,"二蛋......二蛋没气了......"

第八节 窑洞前的黄土与唢呐声

老倔蹲在改花身边,伸手摸了摸二蛋的脸,小脸冰凉。他想起二蛋刚出生时,皱巴巴的像个小老鼠,他还拿过家里唯一的鸡蛋,想给改花补补。可鸡蛋被公社收走了,说是"支援国家建设"。他又想起二蛋第一次叫他"爷爷",声音奶声奶气,他高兴得把二蛋举过头顶,二蛋咯咯地笑,口水滴在他脸上。

改花还在哭,哭声撕心裂肺,像要把心哭出来。"都怪我......都怪我没奶......"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,"要是有点粮食......"老倔想安慰她,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说什么呢?说"别哭了"?说"粮食会有的"?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信。

王满仓赶上来,看见这情景,也呆住了。"这......这咋弄?"他搓着手,像热锅上的蚂蚁。老倔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,土是黄土高原的土,沾在身上就不掉。"回家吧,"他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,"找块薄木板,把二蛋埋了。"

回到家,李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,听见动静,走出来一看,脸立刻白了。"二蛋......二蛋咋了?"他手里的斧头掉在地上,砸出个坑。改花看见他,突然扑上去,又打又骂:"你还知道回来!你就知道牛!知道工分!你儿子都饿死了!"李建国站在那儿,像根木桩,任由改花打骂。

老倔没看他们,径首走进牛棚。老牛看见他,哞地叫了一声,像在安慰他。他摸了摸老牛的头,老牛的头很暖。"老黄啊,"他轻声说,"二蛋没了......"老牛甩了甩尾巴,尾巴扫在老倔腿上,有点疼。老倔从梁上取下那根麻绳,麻绳还是湿的,带着桐油味。他把麻绳解开,一圈圈绕在手上。

村里的人听说二蛋没了,都过来看。赵老蔫端来一碗小米粥,王满仓的媳妇送来半块玉米饼。改花不吃,只是哭。李秀英蹲在地上,给二蛋擦脸,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二蛋脸上。老倔坐在门槛上,抽着旱烟,烟锅明明灭灭,像他心里的火。

第二天,老倔找了块破木板,把二蛋放进去。木板是家里的旧门板,上面还留着改花结婚时贴的喜字,红漆己经掉光了。他把木板埋在村后的黄土坡上,没立碑,只堆了个小土包。埋的时候,改花哭得昏过去,李建国站在一旁,手里攥着那枚哨子,哨子被攥得变了形。

埋完二蛋,远处传来唢呐声,是邻村娶媳妇的。唢呐声喜气洋洋,吹得人心烦。老倔抬头看了看天,天很蓝,像块蓝布,可他觉得那蓝布下面,全是苦水。

第九节 牛背上的新布条与磨盘

二蛋埋了三天后,老倔发现老牛背上又多了条布条。这次不是红的,是白的,上面用墨写着"破西旧"三个字。他知道这是李建国干的,可他没去问,只是把白布条扯下来,扔进灶膛里烧了。火苗舔着布条,发出"滋滋"的声响,像在哭。

改花不再哭了,只是整天坐在炕上,对着二蛋的空摇篮发呆。李秀英去后山挖野菜,回来时篮子里总是满满的。李建国还是每天吹哨子,只是哨声比以前低了些,不像以前那么尖利。王满仓见了老倔,总是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
老倔每天还是去牛棚喂牛,只是话更少了。他常常坐在牛槽边,一坐就是半天,看老牛反刍。老牛也变得沉默,不像以前那样甩尾巴了。有一次,老倔发现老牛的眼角有泪痕,像人一样。他伸手去擦,老牛却把头扭开了。

这天,老倔去磨盘磨高粱,磨盘是石头做的,很重。他推了半天,才磨出一小捧面粉。想起二蛋没吃完的半块高粱饼,他的眼泪掉了下来,掉在磨盘里,和面粉混在一起。李秀英过来帮他推磨,父女俩默默地推,磨盘"吱呀"声在院子里响着,像首悲伤的歌。

李建国从外面回来,看见他们在磨面,想说什么,又没说。他走到牛棚,看了看老牛,老牛正在吃草,吃得很慢。他伸手想摸老牛的头,老牛却往后退了退。他的手停在半空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。

晚上,老倔听见窑洞里传来改花和李建国的争吵声。"你就不能跟你爹认个错?"改花的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。"我没错!"李建国的声音很大,"公社的命令,我能不听?" "命令命令,就知道命令!"改花哭了,"二蛋要是还活着......"后面的话被哭声淹没了。

老倔躺在牛棚的干草堆里,听着窑洞里的争吵声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。他想起李建国小时候,跟在他身后喊"爹",他背着建国去地里干活,建国趴在他背上睡着了,口水滴在他脖子上。可现在,儿子长大了,却跟他生分了,分得不认识了。

老牛突然打了个响鼻,吓了老倔一跳。他摸了摸老牛的头,老牛的头还是很暖。"老黄啊,"他轻声说,"人跟人,咋就说得着又说不着了呢?"老牛没回答,只是不停地反刍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,像在说什么,可老倔听不懂。

第十节 月光下的牛槽与未燃尽的旱烟

又是一个深夜,月光像上次一样,照在牛槽里。老倔坐在牛槽边,手里拿着旱烟袋,却没点着。烟锅里是空的,他己经好几天没烟叶了。老牛卧在干草堆里,静静地看着他,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。

窑洞里没有声音,李建国和改花都睡了。李秀英大概也睡了,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,打破夜的寂静。老倔想起白天在地里,看见李建国偷偷给老牛添了把黄豆,黄豆是集体的,他知道。可他没说破,就像李建国没说破他藏高粱一样。

也许,有些话不用说出来,就像月光不用开口,就能照亮牛槽。老倔把旱烟袋放在牛槽上,伸手摸了摸老牛的耳朵,耳朵上的豁口还在。他想起西九年土改,想起大跃进,想起二蛋,想起这一辈子受的苦,眼泪又掉了下来,掉在牛槽里,和月光混在一起。

老牛伸出舌头,舔了舔老倔的手,这次,老倔没有躲开。舌头还是那么糙,却带着暖意。他靠在老牛身上,像靠在一个老朋友身上。也许,这一辈子,能说得着的,也就这头牛了。

月光渐渐西斜,照在牛槽里的银霜慢慢淡了。老倔打了个盹,梦见二蛋回来了,手里拿着半块高粱饼,朝他笑。他想喊二蛋,却喊不出声。醒来时,脸上全是泪。

老牛还在看着他,眼睛一眨不眨。老倔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干草。"老黄,"他轻声说,"天快亮了,咱还得去拉石料。"老牛慢慢站起来,甩了甩尾巴,尾巴尖扫在老倔脚上,很轻。

老倔拿起牛槽上的旱烟袋,往窑洞里看了一眼。窑洞的窗户黑着,没有灯光。他叹了口气,转身去套车。月光下,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像一根弯曲的麻绳,拴在老牛和这片黄土地上。

牛槽里,未燃尽的旱烟袋静静地躺着,像一个未说完的故事,等着天亮。而天亮之后,又会有新的日子,新的哨声,新的布条,和永远说不着的话,在这片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,继续上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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